今川千泷

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

伪装成独白的爱情(10)

015
灰吕果然没忘了小组成立之初就确认的约定,就算我再有多理由推脱,对他那诚恳至极的态度,也不好意思推脱,索性只能捏着鼻子去。


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市立图书馆,按照灰吕所给的门牌号,我顺当地找到了那八人间的集体研修室(图书馆提供研修室预约服务)。

推门而入,却发现他们早就在那等候,这番阵仗还挺大。
看到我了以后,灰吕招呼道:“哟浅野同学,就差你了。”


该说不愧是班长大人吗?连学习小组集体学习都搞得热血沸腾。周围同学立刻响应灰吕向我友好地打招呼。连温习功课的齐木都抬头看了我一眼。


这世界上有没有心灵感应这回事呢?

就在我目光移向齐木时,他的目光就恰好与我相遇了。
当然了,齐木如果知道了我在想什么,一定会对这宿命论的腔调表示反对,毕竟研修室就这么大,我站在这个地方,只要不是瞎子,早晚都会看得到。


我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,就仿佛没看见他似的,扭头就发现……这个座位安排的相当微妙。


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的缘故,照桥和齐木同桌,灰吕坐他们对侧,其他人挨个就座,给姗姗来迟的我空了灰吕旁边的座位。

我:……

果真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把我明晃晃放在正对面,那些什么偷看啊发呆啊的心思就完全歇了。更何况旁边就是认真负责的班长大人。

果真是照顾新同学,我这样想着,心里那偷懒耍滑的心思都歇了。


这个场合非常不适合和齐木同学出现任何实质性的沟通。大概是因为照桥的缘故,我不想在她在的场合里和齐木有互动。

有些人并不会让人讨厌,甚至随着交往的加深会越来越欣赏他们。
前提是彼此不在尴尬的位置上。
我和照桥之间的客气,像是一道透明的墙把彼此隔绝开。


小组一起学习很有趣,但有件事让我很憋闷。由于高一频繁请假的缘故,我的课落了好多,许多知识点皆是似懂非懂。

我本身又非常偏科,文科类我举重若轻,理科类我菜的不行。一个人学习进度都由自己把握,与集体在一起就不得不紧跟进度。

辅导的方法很简单,完成本周的作业,拿出练习的试题,挑选不会的问题,然后集中解决。如果对方是一位老师,只要我恭恭敬敬地说“没听懂”,老师就会仔仔细细地再讲一遍。


但是如果是同学辅导…………
我不敢说我自己没听懂,因为大家都懂了,就我不懂,岂不是突兀且尴尬。


当然,这种想法是不对的,是矫情的,但是我就是不想说。


灰吕讲题很细致,他作为尖子生,基本不怎么讲基础,而是会自动引申很多定理和简便公式——他默认大家都是懂的。而中间混入了一个基础差劲的我,一个人从听听就懂变成了听听好像懂变成了听听都不懂。


我压力很大。
在灰吕把那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题一笔带过后,我心里叹息一声,开始考虑退组的可能。
下一道题是副组长照桥讲,她还没起身,身旁的齐木就说道,“抱歉灰吕,但能请你再讲一遍吗?“


我猛地抬头打量他,只见齐木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练习册,仿佛面前是上好的甜品亟待品尝。


灰吕笑呵呵,“难得有齐木同学都不会的题呢!”


灰吕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,从那些辅导资料开始,我就有种隐约的直觉——我觉得齐木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。
那份学习资料思路凝练简洁,知识体系梳理得清清楚楚,完全不像是个年段中游的人该有的水平。
怎么说……反正齐木表现一直中规中矩,但我总有种他仿佛在藏着什么的错觉。

PK学院测验并不少,但是不论考试规模的大中小,不论考试难度的简易中等偏难,都是一模一样的名次,分毫不动,完全不存在水平的波动。简直就像是……故意控制成这样的。


……

回过神来就发现灰吕又把题讲了一遍,我心道糟糕。感觉对不起这么好的时机。


满怀歉意且大大方方地看了对桌的一眼,就……就发现,他所处的那个角度真的太美了。


在那个位置,在我的对面,他微微低头,垂下眼帘,所处正巧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,坐姿板正,没有驼背,握笔姿势正确,下笔如飞,流畅自如,明明是一副严肃的模样,却偏偏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。

这一瞬……仿若神明。
当我开始词穷时,我只能用这样的比拟句。


我眨了眨眼睛,下意识想要将这一幕烙在我视网膜之上,再借此烙在记忆之中。


没想到对桌的齐木干脆利落地撕下一张稿纸,然后递给了我。
我盯着他手里的稿纸,有点词穷。
“是笔记。”

齐木好心解释道,“灰吕讲的这题挺难的,我干脆把过程重写了一遍。”
这个小插曲吸引了包括照桥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。

 

“哦……谢谢你齐木同学。”我干巴巴地道谢。


这个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微妙,仿佛在这个转瞬即逝的微妙瞬间,背后的故事终于不吝露出它那条细细的尾巴。
可是我抓不住。

 

时间过得很快,疲倦的我前往饮水间接水。图书馆很大,大家都很安静。我拾级而上,却被一个人抓住了手腕,对方显然有点激动,“我终于找到你啦!”


我转头看去,发现是个完全不认识的人,不由出声,“少女,先放开我呗,有什么话好好说。”

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一下子就涨红了脸,有些夸张地弯下腰,“真是失礼了。因为终于找到了你,一想到不会辜负姐姐的嘱托,实在是很激动。”


“你姐姐……”我心生疑惑。
“荻原由依。我的名字是荻原莉香。”

 

少女大概是国中的年纪,我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,有些记忆就这样浮了上来。

 

第一次住院的我算是被妈妈骗进去的。


在预约了数次素有名望的心理咨询师以及心理医生后,我的问题依旧日渐失控,于是,在一次常规的身体检查之后,上行至某楼层时几个护士迅速涌上来将我围在中间,以压倒性力量直接把我扭送到住院部。


“欺骗”这个字眼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非常残酷,我仿佛一个囚犯那般被押送到病房里,每天都有定额的药品与逃不掉的心理辅导。


独处的很多时间我处于想哭却哭不出来的状态,仿佛机体丧失了哭泣的功能,就如一条想在水中哭泣的鱼,到处是窒息的憋闷感。

一天当中,我会无数次听到耳膜深处有人尖叫,而我看向远方时,会有那样一个人影盯着我——面容模糊,唯有双眼熠熠仿佛暗夜的鬼火。

 

直到有一天。


医院的天台上,她握住了我的手,然后她说,不要怕。她的眼睛很漂亮,声音比三月的风还温柔,她握着我的手,仿佛想借着相握的手传递某种足以救赎灵魂的力量。
脑海中有一根紧绷的弦“啪”的一声断了,当时不知所措的我,抱着她嚎啕大哭。

 

那些吉光片羽般的细节和故事,就这样从记忆中浮了上来。
我问道,“你姐姐……她还好吗?”
荻原有些难过地嗯了一声,“姐姐她……三个月前去了。”

 

这句话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,有些突兀。我僵在原地,心脏紧缩了一下,震惊之余却又有种冥冥的意料之中。有个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地响起,仿佛飘扬许久的尘埃终于落地。

“啊,我是不意外的。”
那个声音这样轻声说着。


“那天晚上我做了梦。一开始只是听到了姐姐的歌声。现在想来,应该是她在同我道别。而我以为只要逃避,就不用直面这样一个失望的结局。实际上冥冥之中早有预料,只是心中不愿承认。当我开始整理遗物时,才发现,她早就写好了遗书。她说,希望去找一个叫浅野伊织的女生,然后将书全部赠给她。”


“因为不知道你的具体地址,所以我耽误了挺久。”


她和我加了line好友,我看着她,欲言又止。她露出一个理解般的微笑,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你的那些朋友该着急了。”
的确,我的line已经被夺命连环call了十几条消息了。


一切已尽在不言中。


向灰吕说了声抱歉,就决定早退。大家都疑惑地看着我,七嘴八舌地问我有没有关系。


我沉默地摇摇头,眼睛有点儿酸。

此时的热闹与刚才的寂寥,搭配着煽情的氛围,有种湿漉漉的感情悄悄爬上我的后背,让我觉得很沉重。

慢慢走出了图书馆大门,看着公交车站点上拥挤的人们,我伸出僵硬的胳膊,突然就想要奢侈地坐辆出租车。


在车上把手机关了静音,看着外头飞快变换的风景,开口道,“请开慢一点,我不想回家。”


司机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我咬咬牙,干脆把身上的所有钱都塞过去,“请按这个钱数来计算路程吧,绕的越远越好。”


后视镜里,我终于从我的这张脸上体会到了意兴阑珊的悲伤。


原来不是丝毫不在乎的。我还是期待与荻原姐姐的重逢的。但不是这种方式,也不应该是。

    不是回首之间,惊觉故人长绝。


    突然就想起了国中课本上学的那首中国古代的诗歌,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
    学的时候并未多想,只觉得此诗在众多诗文中意思算是浅显的,此刻再想起来,才发觉这词句之中的淋漓痛意。
  


我到底还是哭了出来。
路过一座天主教堂,窗外皆是过往,我把繁荣的城市甩在身后,让这辆车带着我去逃亡。


我为什么想哭?
大概是生命太脆弱,我在深渊面前摇摇欲坠,不知道有谁能来拉我一把。荻原姐姐是当初那些病友中病情控制最好的,但是她还是走了。死亡在我们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,而她先我而离去。

过了这段时间后,除了家人,还会有谁记得她?
我不知道。
尽管我很一厢情愿地记得她的存在,为她惋惜难过,可终究比不过她还活着。


我只是觉得我最终会淹没在死亡里,怀着失望。

这种苦闷,却又无法倾诉,我无法去告诉别人。妈妈也好,爸爸也罢,杉田叔叔都不行。
在健康人士看来,抑郁症起因,全然是矫情。而这是能够靠主观能动性克服的。
依外人来看,只是一个病友而已,我为什么要这么伤心?


司机先生沉默地开着车,窗外是后退的景色。我在后座,突然就开始嚎啕。
    全是废话。

    全是偏见。

    全是傲慢不自知。
    我讨厌正常人高高在上的同情。

    我讨厌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冷漠。
    
    我想抓住点什么。

    只是在又一个朋友离去之后,在理解我的人又少了一个之后,在我无法对另外两个陌生的家庭成员肆意谈起一切后,在我怀着悲哀和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时候。

    我想要抓住点什么。
    或许只是一个人的衣角也好。


下一秒,这个念头瞬间付诸现实。


司机突然踩下了刹车,巨大的惯性让我差点飞出去——幸亏我有系安全带。
然后就听见车窗降下的声音,司机先生再冲什么人气急败坏地喊,“喂你疯了吗站在路中间!”


……这听起来的确非常没有社会公德心,但是我不由腹诽了一下司机先生喜欢超车的习惯。


现在这份惊吓,算是对喜好超速的司机先生的教训吧。


被这一吓,我的哭意倒是止住了。无心再哭,我只能随便地理了理头发,然后就听到了开门声。


……然后就看到了面色不善的齐木。


可能是因为哭得太厉害了,止住眼泪的我就觉得后脑勺隐隐约约地疼,有点儿缺氧。

而缺氧的后果就是我丧失了惯常有的镇静,对他的出现瞠目结舌,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?“


齐木的脸上破天荒有了表情,仿佛石化的雕像出现了一些裂纹。

“哦。我来……“

他用一种镇定的语气说着让人不镇定的话,”我来和你打个招呼。“


“……哦。”


徒手拦车就是为了打招呼问好?

我应该感谢地说一声“好巧啊齐木君”吗?
他是怎么知道我坐哪辆车开往哪个方向啊?

我离开的时候他可还是在研修室刻用功来着,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禀赋?


"啊……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“


这种违和感让我哭到缺氧的大脑顿生警惕之心,但是齐木又带着仿佛石刻一般的脸回答道,“路过罢了。”


我又愣了。
皮球又踢到了我这边。我悄悄打量着他,他的表情真的太无辜了,无辜到我都开始觉得是不是我疑神疑鬼。

直觉告诉我,有些事不能细想。

算了,细想这些做什么。
虽然老是闹别扭,但我不得不承认,我对他有着很深的信任。

就算是他有时会有些奇怪。


再怎么装作没事,眼睛应该还是红的,掩饰也没用。幸而他什么都没问,而是重开了个话题:“那边有奶茶店。要喝么?”


“额……”我好久才找回我自己的声音,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。


“我的钱全花了。”
“没事。”


我知道他这意思是要请我喝了。
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吵,理智说“快答应快答应”,情感说“半糖芝麻芋圆不加冰”!
   
 “半糖芝麻芋圆不加冰?”
“……行。”

这人怕不是有心灵感应。


他转头就走。我发了几秒的呆,转头向司机先生道谢,然后追了上去。


我突然很想谢他。
虽然他的出现方式奇奇怪怪,但是我还是想感谢他。


 等排队到我们的时候,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。我用纸巾(齐木给我的)擦擦鼻子,还在惯性地一抽一抽,他把奶茶递给我的时候,我还有点儿打嗝。


连我都觉得自己这哭相的确有些惨。


齐木盯着我,好像有些无奈,“你真的不要紧吗?”


真的。
当我咬了一口芋圆后,香浓的芝麻味让我食指大动,我忽然理解了芋圆为什么能够成为喝奶茶时最大的快乐。


人心疲惫的时候,总要喝点什么好的让它休息一下,而在与滑不溜秋的芋圆争斗的无聊过程中,反而真正能够将有些困惑抛之脑后。


说起来好笑,当我独处的时候,悲伤就好像一片巨大的海洋,站在它面前,我突然就会慌了神。
我怕我总有一天要沉没到海洋之中,而那时无人能帮助。
但是现在,我在热热闹闹的奶茶店中,他就在我身边,虽然不属于我,可是会陪着我无聊地发呆。


突然就想要微笑。


我突然就说:“你知道吗,国中时我一直……”
他抬起眼睛,安静地看着我。


我一直很想念你。
我一直很喜欢你。

但是。

面对那样的眼神,我突然就有点心慌。

如果就这样直白地说出口,他会不会就这样沉没到一片人海中,让我再也找不到他?

就像当年一样。


于是快说出口的话被理智揪住了尾巴,我诡异地打了个有些明显的结巴。


“……很喜欢奶茶。”


齐木说,“我也是。”


然后,他的眼睛扫过我的表情,没有说什么。
我很高兴,他没有安慰我。

 

TBC

齐木拦车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,改变路线的司机搭配哭泣的女生,所以他想岔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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